妖刀之神没有回答，她只好拿起笛子，径自吹奏〈十面埋伏〉的其他段落，直至〈乌江自刎〉一节，原本悠扬高昂的曲调渐渐转为低沉凄楚，似乎夹带缕缕幽怨难明的哀思，像在伤悼着两千多年前马革裹尸的英魂。

自从那次以后，妖刀之神经常要求睿颖为他吹奏横笛。

不管她吹奏什么曲子，他总是听得极为入神的样子，有时闭目聆听，有时则凝视着她，一双有若秋水含情的美眸炯炯有神。

有一天，妖刀之神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，过于专注的眼神让她感觉不甚自在，终于忍不住停止吹奏，转身问他：“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？”

如果是以前，她绝对不敢对着妖刀之神这样质问，不过经过长时间的相处，她发现这位堕神除了言语错乱、不太好沟通之外，似乎也不算很坏，至少不会再突然挥刀伤她了。

“……你身上……有种熟悉的感觉。”

“我？”她感到困惑。

“那白花……叫什么名字？”他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轻问。

“白花？”她茫然四顾，觉得他的问题有点莫名其妙。

山野间白色的花有很多，野百合、茉莉花、葱兰、野姜花等等都是白色，问题是她并没看到这附近有什么白花。靠近水岸的地方虽有一大片芒花，花穗却是淡淡的紫红色，尚未转为银白。

“你说什么白花？”

妖刀之神摇摇头，“罢了，继续吧！”

睿颖依言继续吹奏方才未完的曲调。

此时江边微雨，凄怆的旋律伴随霏霏细雨散落在芒花深处的水面上，和暮色薄雾融为一体，连隔岸连绵的群峰都透着一股寒意。

“一曲横笛，秋睿颖江，甚妙……”

忽闻一阵橐橐的皮靴声在石板路上响起，杂沓而纷乱，惊扰了沉浸在笛音中的妖神。

睿颖抬眼一看，只见烟雨苍茫的原野上，有一队肩荷长枪的官兵押着十来个青年，正朝这里走过来。

那些青年个个鼻青脸肿、皮开肉绽，残破的衣物黏在腐烂的伤口上，呈现黑褐的色泽。

官兵们用枪托重击青年的膝窝，迫使他们伏跪在泥地上。

她心生不忍，停止吹笛，转头望了妖神一眼。

妖刀之神眸光冷淡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。

“我们有什么罪？我们没有犯罪！我们没有罪！”其中一名被迫跪地的青年挺直腰板，亢声说道。

“说你们有罪就是有罪！死到临头，一张嘴还唧唧吧吧的，真个贱骨头！”官兵拿起警棍重重笞打青年的嘴巴，打得血花四溅。

“……我们……没有罪……自由无罪！九泉之下……我会……睁大双眼看着……暴政必亡……”

一语未完，一串枪声响起，戛然结束一切的愤恨和不甘。

灼热的鲜血洒在妖刀之神脸上，只见双目登时凶光骤现，赭潮欲流。

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长刀，瞬间闪现到人群里，手起刀落，血溅数尺。

变故陡生，那数十名军官慌乱惨叫着四处逃窜，但杀红眼的妖刀之神并不放过任何一人，刀影所及之处，腥风血雨，人头落尽。

眼见堕神发狂，睿颖只能怔立一旁，无能为力。

杀光现场的官兵之后，妖刀之神拄着长刀，半跪在群尸之间，垂首掩面，久久不动。

她直觉不太对劲，稍稍靠近查看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了？”她小心翼翼地问，生怕刺激到对方，连她也一起杀。

妖刀之神抬起头，流淌着鲜血的双眼毫无焦距地望向前方，似乎失去了视觉。

“你是谁？”他突兀地问。

“我……我是……”她一时想不到要如何自我介绍。“你……你不记得我了？我……我一直在你身边啊……”虽然她早就知道这位堕神一向言语无状、疯疯癫癫，可这也失忆得太快了吧？

“这个声音……你是霞君！”

彻底入魔前的回光返照，让目不能视物的妖刀之神脑海神识片刻清明，猝然感应到守在身边的灵魂，曾是自己的信众之一。

那位经常手持山芙蓉花来神社祭拜，信奉他、依赖他，后来也被炸死在神社、尸骨支离的小女孩……

“霞君？我……”

正想说自己不是他口中所称的霞君，对方已自顾自地继续说：“原来……汝等未审吾为何神，亦不知吾来自何方……依然虔诚祀奉，相信我能庇佑汝等，而我……未尽护佑之责……妄造杀孽、入魔已深……五感尽失……谢谢你陪我这么久的时间……今赐你洞悉天地神灵之能……”

妖刀之神痛悔自己对人民守护不力，于心有愧，希望在彻底入魔之前至少还能做些什么，于是带着歉疚和弥补的心态，将神力赐予因他失职而惨死的信徒。

他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，轻轻按在睿颖的额间，顿时灵光迸现。

“带着我的神力，再入轮回……他日若得相遇……愿闻君横笛一曲……”两行鲜血自妖刀之神眼中蜿蜒而下，有如泪水。

“等等！我不是……”睿颖觉得对方好像搞错了什么，正要阻止，眼前骤然出现一片白光，顿时失去所有知觉。

濒临疯狂、五感尽失的堕神，凭借最后一丝神智将她的生魂送回躯体。

再度睁开眼睛，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干爽的被窝里，被鲜血濡湿的衣服也已换成洁净宽松的长T。

空气中幽幽飘荡着熟悉的紫荆花香气，这里是……阿凯的房间？

“小颖？你醒了！真是太好了！你都昏迷好几天了，担心死我了！”钧皓秀丽的脸庞绽露灿笑，看得出发自内心的喜悦。

“我已经死了吗？”睿颖呆呆望着他，不禁悲从中来。

“呸呸呸！什么死不死的！好好的诅咒自己干嘛！”钧皓忿道。

“我还没死？那怎么会一睁眼就看到你？”

“老大叫我待在这里照顾你，你要是有任何动静就立刻回报他。”

“阿凯？他在哪？”睿颖急切地问。

“他在前面的小客厅。我本来应该立刻去告诉他你醒了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，可是……”钧皓踌躇了一下，似乎有所忌惮。“他跟那个危险的小小日子鬼子在一起，我不敢靠近小客厅……”

对于小岛田这个灵能力者，钧皓向来既畏惧又讨厌。

“小岛田来了？没关系，我自己过去找他们，你待在这里就好。”

睿颖掀开被子，起身下床，忽然发觉长T里面空荡荡，什么也没穿，非常不习惯，但她此刻急着找阿凯，一时也顾不了这么多。

“……生灵出窍，受困在御神体之中，而且，恐怕那疯狂的神祇正在折磨凌虐她的灵魂啊！”小岛田蹙紧眉头，露出不忍的神色。
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阿凯急切地问。

“小颖脸上和腿部无端浮现的伤痕，毫无疑问是刀刃所致，可以推测她的灵魂受到伤害，魂魄所受的伤反映在肉体上，这是神明大人才具备的神力……”

“可恶！这该怎么办？你有办法吗？”

“我刚才向家父请示过，家父说……啊，请容我先介绍一下，我父亲是神社宫司，兼任神主，和我这种半吊子的灵能者不同，他具有天生的灵感，并且侍奉神明有长达六十年的资历，现虽卧病在床，神智方面还算清醒。他告诉我，现下情况，有两个方法可以考虑。”

阿凯紧盯小岛田，耐心等他继续说明。

“第一个方法，是虔诚的奉祀、安抚『荒魂』，直到回复『和魂』状态。一旦神明大人进入清圣的『和魂』状态，自然就会放小颖回来了。”

阿凯眉宇深锁，“这……这恐怕需要很长时间？”

“确实，可能需要几十年，甚至数百年……”

“第二个方法呢？”

“第二个方法，就是直接砍断这把胁差，让『荒魂』无所依托，也许就能释放小颖小姐受困的魂魄……”

看到阿凯已经一副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的样子，小岛田立刻挡在他身前：“但是！家父绝对不建议这样做！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这把胁差好歹仍是神器，御灵所在，万一砍不断它，神力反噬，你会没命的！”

“无所谓，要是救不回小颖，我情愿陪葬！”阿凯说着，口中念咒，右手运起七星灵剑，沛然紫气在他掌间氤氲流转、昊光四射。

“等一下啦！你先不要冲动……我们从长计议、从长计议……”慌乱的小岛田极力拦阻，心里很后悔自己一时嘴快。“你如果出事，不就是我害死你吗？”

“你让开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，与你无关……”

匆匆来到小客厅的睿颖，看到小岛田正手忙脚乱地挡在阿凯和刀架上的胁差之间。

“阿凯！”

阿凯闻声，一转头，睿颖已扑进他怀里。

“还好……还能再看到你……”劫后归来，阿凯怀中的温度和熟悉的香气，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。

“小颖！你没事了吗？”怀抱着她，悬挂了数天的心终于得以放下，他的眼眶莫名一阵湿润。

被晾在一旁的小岛田看到睿颖安然无恙，心里也很高兴，但总觉得眼前这个情景有点尴尬。“咳咳！小颖小姐平安无事，真是太好了。……我这就先回去了，明日再来打扰……”他识相地悄悄溜走了。

阿凯低下头，正想关心睿颖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，她也正巧抬起头来仰望他。

“阿凯，我有一件事想问你。”

“什么事？”

“是你帮我换衣服的吗？”

“……这……对不起！我……那是因为………”

看到阿凯俊脸涨得通红的窘状，躲在墙壁里的钧皓捂着嘴笑弯了腰。